作者:凌仕江
老屋有两层含义:一是建造年代久远;二是居住者老龄化。老屋又名潮水屋基。木头、石子、稻草、竹片与土,构成了老屋的全部。老屋旁边有祠堂,内部的房梁上有着光绪年间的字迹。这个因贫穷威胁着百十号人的大院子,坐落在中国川南荣县一座形如老虎的山脚下。山里供奉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。遇收成不佳或病痛不顺,当地老百姓便成群结队提着酒肉,给观世音打躬作揖,祈祷吉祥。他们哪里知道观音菩萨是吃素的呀!于是,山上山下就出现了要吃要喝的风水先生。他们手持罗盘,左看右看,扬言:天有不测风云,凶猛之水很快就要来临,唯恐淹没整个村庄。
老屋里的老人听此噩耗,杞人忧天,一筹莫展。于是不惜钱粮请来巫婆,不分昼夜清理门户。即便这样,风水先生和巫婆才肯勉强说一句——凶猛之水可以“治”了。
当然,这些只是我梦中骑在爷爷肩上听来的故事。严格说来,我从没见过爷爷,也很少关心老屋。尽管它伴我度过了只有歌谣而没有玩具的童年。
十二岁那年,一个饥饿的猎人向老屋走来。他的出现像是天上派来的神仙,大家围成团,渴望将命运交给他。猎人摆弄着锈迹斑斑的火药枪,打量家家户户脸上的表情,突然揪住娃娃脸的我,向大家宣布一条耸人听闻的消息——这娃儿长大后一定是拿枪的。单凭这句话,猎人就顺利吃到了母亲煮的红薯稀饭。猎人走后,常常吃不饱饭且无妙招走出老屋的乡亲们,则以我能持枪走天涯的前景为荣,主动上门陪我捉迷藏。那时,躲在老屋墙角的我,透过状若笸篮的蜘蛛网,看见父亲和几个男人,正围着一个烟袋滔滔不绝,母亲正与几个女人手持针线,感觉是在纺织一台戏幕。他们讲着过去的过去和未来的未来。在他们精彩的演说中,我就悄然去了离老屋很远的外地求学,以至一个人持枪西上高原。
那年,少男少女们读的诗,是“十六岁的花只开一次”。
时间像一把刀,刻不容缓地割走长大的苦涩和沉重。几年光景,恍如半个世纪。我至今不明白,为何居住在老屋的乡亲们生死不信我是乘飞机上高原的。缘于老屋从未有人坐飞机的先例,飞机这现代化的庞然大物就像隐蔽在天堂里的精灵,在他们心里成了梦都不敢梦的神秘之物。他们唯一相信:天上飞过的每一架飞机都是中央干部视察巴蜀大地的。也只有那时,自己站在麦田里守望和聆听,飞机,或者飞机这个词语才有贴近生活的可能性。天还没黑,他们听说我又从西藏回来了,就趁到井边打水的时间,跑进屋来问我坐飞机的感受,我说,飞机就是飞天,懂吗?他们朝我笑笑又无言。我说,那这样吧,你们可以想象云朵飘在山涧的样子吗?或者说,你的心也跟着云在一起飘,那种舒服的感觉就像田里盛开的朵朵棉花。有人突然很小声地说了一句,到哪里去看云朵呀?小时候还看过云,现在每天只能看雾了。后来老屋中的年长者干脆说我在讲天书,于是都在怀疑中白眼,无言了。我在无言中独自悲伤!
从此,我开始怨恨老屋犯下的这个十分狭窄的错。
其实,只要是跨省的旅程,我几乎都选择乘飞机。昨天在北京,今天又在拉萨,明天说不准又会在成都。突然发现,我的整个青春似乎都在天上飞过的,我在飞的过程中,看不见的老屋一直在悄悄沦陷,不得不相信,我用灿烂的年华飞过了沧海。老屋是座隐秘的沧海。当我乘坐空中客车飞回老屋的时候,遗憾老屋已成为一个破碎的背影。我惊异,我的故园是否刚发生过大地震,观音菩萨的头不知去向何处,大亩大亩的田地杂草丛生,几近已成废墟。新建的小洋楼像星星,密密麻麻地撒落在山丘与竹林之间,有的还在窗前装设了像飘带一样的棂子,我把这种棂子喻化为幸福的旗帜。这里的黎明静悄悄,可能像我这样年龄的人都被理想的春风吹出老屋,挤进了外面的世界。连过去瘦如灯草的文盲水田,也与村办预制板厂签了合同,人走屋凉,他的几间老屋孤独地伫立在风雨中,蚊咬虫蛀,千疮百孔,一如他年少的遭遇。许多人家的搬迁,导致老屋只剩下几个一辈子多半插进泥土的老人了。他们诚心诚意苦恋着老屋,不再为背太阳过山而汗滴禾下土,他们仅有的力气,几乎只能用来扭开那台散布着雪花的黑白电视机。在眼睛不好使的晚上,或表面习惯孤独的白天,他们更担心此时又有人上门催交公粮和农税,于是顶着星星步行七八里地找人写信,期盼在外的儿女早日寄点钱回来……
在度过这样一个夜晚之后,我终于起了个大早,决定去屋外的庄稼地转转。我沿着田埂往前走,翻过一个小山坡,忽然发现一片苞谷地里有人喘息的声音。扒开苞谷林,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泥土里挣扎,他半躺在红薯堆上,渴望将风雨压倒的包谷秆扶起,哪知自己年老力衰,劳累过度,坐骨神经的老毛病又犯,不慎将大团苞谷秆折断也没站起来。作为老屋里长大的孩子,我深知老人的无可奈何。我吃力地把老人背回老屋,我知道老人有个儿子在我小时候就去了新疆,后来,领着妻儿回来,将母亲接走就杳无音信了。如今,老人作伴老屋,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提起他曾有个好好的家。
看来,老屋已习惯沉默。
但是,我的命运和思想在时光中行军,毕竟改变了另一种姿势和声音,有时面对东边太阳西边雨,我却像只雪地里觅食的牦牛,除了沉默还是沉默!内心的苦闷像草在水里游走和拔节。我坚信,老屋的性格与我贯穿始终,我默默地走在童年的山坡坡上,那个逗学生娃的疯子呢?那个卖叮叮糖的大叔叔呢?那一声声唐诗诵读呢?我失落地张望着支离破碎的小学遗址,蓦然回头,居然站在一个从未上过学的乡村女孩面前无地自容。记忆中,她是老屋里纯真善良的丑女!现在,她手持大哥大,一边漫步,一边与人聊天,还不时朝我笑笑,以示幸福的权力握在她手中。望着她那非同乡村的背影,过去那张眼小嘴大的丑女底片,在记忆中越洗越丑,怎么也没有美的感觉了。后来,有人对我说,她刚离婚,跟小镇上的混混好上了。
是不是老屋已无法关闭年轻的心?
老屋,纯纯朴朴的老屋;老屋,实实在在的老屋,它不应被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沾染啊!是什么力量改变了它单纯的心?为何“变”得让我和父辈之间的感情越来越瘦?我恨不得时光倒回,哪位摄影师将它送进中国博物馆。可惜,老屋的主人从来就没有照相的意识,更不懂使用相机的方法。
1993年的冬天,原本的老屋,也被衰老中的父亲改造成了楼房。旧土没有了,木头没有了,竹片没有了,稻草没有了,取而代之更多的是钢筋、水泥与砖。究其原因,父亲说: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,亏你还在部队做文化人。我来不及思忖,自尊心已遭致命一击。父亲的话使我纳闷。
后来,在城里包工的哥哥悄悄告诉我:父亲因听村干部说我在部队舞文弄墨出了名,而去追求名利,所以怪我少了与家的沟通。也就是强调,我作为老屋里走出的人,就应不断关心老屋里发生的事。
父亲的话不无道理——
作为儿女,无论离家有多远,他们的脚步声永远是父母心跳的挂念。有时短短一封信、简单一句话也能成为他们心上的一剂良药。然而,在外当兵久了,一年半载的我很难(懒)给他们写封信,也没捎过什么话,理应坦然接受指责!
老屋里的人见我表情越来越陌生,我见老屋里的人越来越少。
回西藏前,总算碰到父亲有个好心情。我决定陪他去县城郊外找坟。当我失望地将100元大钞买来的供品抛向空中时,那么多烟囱排放的黑烟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在我视野里,只有老屋周围热烈开放的小花,将人间湿漉漉的亲情无限铺张。父亲的眼光在审视,他意识到他的骨肉之坟早已被风的力量化作了钢筋、水泥、砖块。这种痛苦好比我无法再见乡下的老屋。他嚅动的嘴唇在诅咒,我亲眼看见他无助地望尽高耸入云的楼群,又指指轰隆隆的厂矿……他蹒跚的动作,我没猜透,永远也没猜透。
当我陌生地站在喧嚣与浮躁的城市之间,一种空落落的情绪,驱使我将一张张迷路的票根,焚化成时代的遗书——
回不去的老屋,你是否还在风雨中等我……